第3章 嘻,有约会的对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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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柔软的口吻,柔软的笑,向她发出了邀请:“沈岐,我回来的那一天,和我约会吧。”

  沈岐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每天都在等着周清野的到来。终于在雪花陆陆续续飘了一周后的这一天,阳光从云层里露出了小小的一角,她也迎来了宿命中的大敌。

  周清野的金发依旧光彩夺目,只是没再穿全球限量两件之一的那件火红貂皮大衣,而是穿着看似普通的百搭款深灰色及膝大衣,内搭灰黑格子衬衫,戴着亮红色镜片的墨镜,有点像韩剧中男主角的出场。

  他身后跟着几个中青年男人,他们都是里恩集团器械加工部的主任,这次是来跟进和改善救援设备的。

  一行人由秦荣接待进门,沈岐穿着水蓝色的工作服早早地在机库等候。简单的介绍后,秦荣朝她使眼色,郑重地把人交接给她,由她带领参观机库和装备库。

  机库主要用于飞机停放和保养、室内救援训练等,空间大,内部设计简单,就像放大几十倍后的集装箱,自动卷帘门一开,长度约上百米的大门徐徐升起,工作人员各就各位,有的上机检修,有的牵引直升机到停机坪。

  沈岐就机库里的几架飞机向他们介绍:“这是最新的S-76C++直升机,主要设备有双套操纵机构,座舱灭火器,甚高频无线电台,是从S-76系列改进而来的,具有高速、远航程和高可靠性的特点,可载客5-12人,主要负责近海支援和伤员运送。”

  S-76系列机头像海豚,通体为白色,机身下盘被一条红色带环绕,一直延伸到尾翼,包裹着蓝色机尾,成为S-76一抹鲜艳的色彩。

  用周清野的语言来说,就是看起来有点笨拙的胖海豚。

  通海救助飞行队有4架S-76系列直升机,还有一架EC225直升机。沈岐看几个员工听得很认真,偶尔还配合地点点头,认为他们对此很了解,便接着往下介绍。

  “EC225超级美洲豹,是在AS332L2基础上改进的,具有4种布局配置。标准乘客运输型可载19名乘客;紧凑型布局可容纳多达24名乘客;要员运输型布置了空间很大的贵宾休息间,并安排了8名乘客和1名空中乘务员的座椅;应急医疗服务布局可装载6副担架和4名医务人员座椅以及机载医疗单元;搜救(SAR)型带有1名搜救操作员以及相应搜寻和救援设备,1名吊车操作员,8个被救援者座椅和3副担架……”

  “停停停,我听不懂,说点人能听懂的。”周清野掏掏耳朵,“我们都是外行,你说这么专业的,谁听得懂?要是随便糊弄,我也不知道啊。”

  其他几个人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沈岐看了他一眼:“好,简单点来说,EC225美洲豹相比S-76的优势就在于它的体积更大,载客量更大,能够适应极地寒冷环境,主要适用于长线搜救。”

  “但是美洲豹的最快速度不如S-76,如果要运送大批紧急病患,又该怎么选择?”

  沈岐微微皱眉,没想到周清野会知道美洲豹和S-76系列机的飞行速度,那么刚才他为什么要说听不懂?

  她沉吟片刻,看向众人回答道:“在接到救援任务通知后,我们会进行任务讲解,制定最高效的救援方案,其中一项就是根据紧急病患的人数选择适用的机种。如果人数超过美洲豹的最大载客量,我们会派出多架飞机进行救援,按照病情由重到轻优先使用S-76系列机将患者送去医院。”

  “噢,分析得还不错。”

  周清野勾起唇角,颇有玩味地看着她。

  沈岐仿若未觉,走到另外一架直升机前继续为大家讲解。

  里恩集团的工程部主要负责救援装备的设计和加工,工程师们都十分了解钢缆套索的材质和最大载荷,却对直升机的型号和构造钻研不深,听沈岐介绍虽然一头雾水半懂不懂,但都知道在她讲解到精彩的地方鼓掌,夸赞她专业知识丰富。

  沈岐觉得有点好笑,被夸猛了甚至会忘记自己介绍到什么地方,但能感觉到他们都很兴奋。比如,当周清野又一次刁难她的时候,她很明显地看到员工们都双眼放光。

  周清野的声音懒洋洋的,支着腰问:“你说美洲豹容量大,载客多,那么如果要配合警方的大型搜捕行动,是不是应该派出美洲豹?”

  按照道理,“大型”这个字眼是超级美洲豹的最佳拍档,但具体的选择还要视任务情况而定。

  沈岐想了一会儿说:“不是,应该用S-76,因为S-76系列直升机机身轻巧灵活,声音小,比较适合在马路上升降,也适合搜捕罪犯,但是超级美洲豹飞行时声音和气流都特别大,用它参与搜捕行动,很可能还没到目的地就被敌人发现了。”

  “好,说得好!”

  “小沈你太厉害了,一个女孩子开直升机应该很不容易吧?”

  “小沈,你看我这个年纪还可以报考飞行员吗?”

  ……

  周清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公司的员工对着沈岐一脸谄媚地从直升机机型问到私人生活,热情得好像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则被人冷落在一旁,心情就像硬吞了一瓶陈年老醋外加辣椒油,五味杂陈。

  之后沈岐邀请他们进直升机近距离参观机舱内设,周清野死活不肯上去,抱着手臂站在外面,摆着一张阎王脸看那几个平时一本正经的主任在机舱里上蹿下跳,仿佛在看动物园的猴子表演。

  过了一会儿,他微笑着问:“表演结束了吗?”

  几个员工面面相觑,心里在犯嘀咕,脸上还都是和蔼可亲的表情,配合着说结束了,末了十分关心地问他:“周总为什么不上去看看?”

  周清野说:“哦,我不想变成猴子,谢谢。”

  ……

  之后沈岐将他们领到装备库,几个员工在救生员的实际操作演练中记录装备的不足,讨论可以改进的地方,周清野则由沈岐作陪在一旁喝茶。

  “秦主任说你是飞行队里的一把手,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

  “我去年去香港学习了。”

  “噢,那之前呢?”

  沈岐不愿意和周清野聊起私事,但一想到秦荣之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那条“讨好周清野”的明路,又不得不配合:“我不太擅长交往,所以很少参加公开活动以及接待贵宾,周总先前不知道我也很正常。”

  “那你今天接待我岂不是很憋屈,很窝火?”

  他故意加重“窝火”两个字的音量,笑眯眯地提醒她——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没有,接待里恩集团的员工是我的荣幸。”

  “呵,虚伪。”

  “周总说得是。”

  “……你!”

  沈岐一脸平静,只要不在意,她就可以完全无视神经病。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会伤害到她,但是周清野很显然不是这种可以被无视的人,无人配合他的戏,他自己也能演出一身戏。

  “这一个星期我都在医院进行康复训练和心理重建,原本秦主任是想让你过来照顾我的,但被我严词拒绝了。”

  “……”

  “不用感动,我只是不想被你照顾而已。”

  周清野跷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将杯子里的茶叶吹开,细长的眼尾吊起来,用余光打量沈岐。这种感觉很奇妙,装备库空间不大,不远处还有专业人员在交流彼此的意见,明明有许多能够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可她却还是不自觉地撞上他的目光。

  他这副挑着嘴角吹茶水的姿态,有点像民国时期在红馆看戏的富家公子。不知为何,沈岐总觉得他骨子里透着一丝丝异样的柔软长情。

  就在她不着边际想这些时,周清野忽然发难:“你们强行将被困者带上直升机致使被困者陷入昏迷,有没有想过如果被困者在运送途中因为呼吸不畅突发死亡,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是不是应该随机应变,尊重被困者的意愿?也许轮船并不会爆炸,也许被困者自己跳进海里等到了附近船只的支援,也许……”

  “也许被困者进了机舱也不会发生呼吸不畅突发死亡的情况,谁也无法预料未发生的事,事后的种种猜测都无法为事实提供依据。”沈岐说,“打捞局通知救援行动,按照惯例,我们的职责就是尽力解救所有被困者。除非在救援过程中,被困者提到他有晕机症等类似可能会在机舱发生意外的病况,我们就会与救助局沟通,商讨最快的救援方案。让救生员带领被困者离开危险海域等待船只的救援,这也是有可能的。”

  “噢,这么说的话,难道恐高不算是可能发生意外的病况?”

  沈岐愣住,想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确实没有想过被困者因为恐高在机舱突发死亡的可能,以前她救过许多恐高的被困者,他们的程度仅限于晕眩、脚步虚浮或者犯恶心等症状,只要不往窗外看就没有问题。再加上医院与搜索海域距离很近,往往运送时间只有十几分钟,所以在机舱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提及的情况,但是曾经没有过,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这确实是她疏忽的一点。

  沈岐对自己的专业素养要求很高,有错就认,于是向周清野诚挚地道歉:“对不起,周总,你提出的意见我接纳了。我会向上级提出建议,以后在救援行动中酌情考虑被困者的意愿。”

  周清野点点头。

  虽然他是恐高人群里的特殊个体,虽然他在发生意外的可能性里增加了特殊因子,但如沈岐所说,很多情况都是无法预料的,至少在人命这件事上多方考虑总不会错。

  命运由老天决定,但时机掌握在机长手中。

  周清野不由得再次打量沈岐,她像是还在思考刚刚的问题,眉心依旧微蹙,认真的样子更显英气。

  她留着齐耳短发,微风吹动发梢,扫过光滑的下巴,又调皮地跳到嘴唇。她察觉到他的目光,抿了下唇,刚刚好含住发梢。周清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词,“烦恼撩露,留我须臾住”,身体里闹哄哄的有点乱,但还稳得住,可想到后面那一句,突然有些意动了。

  忽然有些想法,不知这样一本正经毫无风趣的女人,走近了看会是什么样儿。这个“走近”不是指距离,而是关系更近的那一种。

  眼下无红灯酒影,四处都是轰鸣,不是好时机,却平白无故有了遐想,周清野也想不通怎么会这样轻易,轻易就想走近,想看看她皮囊里的样子。

  “周总,你的水洒了……”

  周清野冷不丁咳嗽起来,抚着胸口说:“这……这不用你管,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对飞行的态度还算谨慎,不枉费我亲自上门教导。”

  “这么一来,我也算是为飞行队的将来尽心尽力了,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我知道你要说请我吃饭,给你这个机会。先说好啊,我没把这件事闹大,还亲自带了工程师来改进你们的救援设备,诚意是必须的,请我吃三次应该不过分吧?也不用特别照顾我这个贵宾的身份,四星级标准就行,环境氛围要好,时间由我来决定,毕竟我日理万机,不是每天都很闲的,因为上一周在医院休养错过的合作造成的巨大损失我也就不跟你一一计较了。

  “你不用觉得荣幸,虽然这种机会确实难得,但我也不是一直在神坛上的男人,偶尔还是很亲民的。

  “不过你要记住,我可以在任何时候行使这三张饭票的权利,你不许拒绝。

  “啊!不久的将来就要跟通海飞行队的沈大机长私下约会了呢,真是非常期待哦!”

  沈岐:“……”

  果然戏精是正经不过三分钟的。

  他好像每次情绪变化都特别快,高兴的时候就有点自说自话的无厘头。但是私下约会这种事,沈岐从内心深处抵触。

  以前念书的时候家教就很严,母亲沈扬从来不允许她超过九点还不回家,在任何老师口中听到她和某某男生走得近都会大声质问她,并告诉她女孩子应该谨守本分,爱惜名誉,所以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异性朋友,少有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也因接受不了沈扬密不透风的监察而逐渐和她疏远,不过更多的还是她长期受此环境影响,渐渐封闭的内心,硬是把朋友推开。

  成年以后,沈扬的教育方式就换了,也许是知道部队纪律严明,她不再和她说分寸,偶尔还会暗示她要和谈得来的异性朋友走动,但仍要适当保持距离。不过机会实在不多,她已经不习惯和异性亲密交往了。

  尤其还是一个仅仅只见过三次的男人。

  周清野许久没听到回应,放下杯子,钻到她面前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脸红什么?”

  “我……”

  周清野往前一步:“你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周清野想起刚刚的话语,忽地了然,“你说约会?沈大机长,你一个空军中尉,常年混迹在男人堆里,还羞这个?”

  沈岐默不作声,望了望外头,想确定装备检测什么时候结束。

  周清野沉浸在某种欢愉的暧昧中,心情变得很微妙:“你不会从没有单独和男人出去吃过饭吧?”

  “不是。”

  “那就是没有和我这样工作以外的男人单独出去吃过饭?”

  “周总,我想……”

  周清野笑得很欢快:“噢耶,我感到万分荣幸。”

  ……

  沈岐想了想,还是要拒绝,可惜还没开口,墙壁上的警铃突然响起,她莫名松了口气。旁边的救生员与她目光相撞,放下了手中的装备。

  沈岐来不及和周清野交代,第一时间赶到行动大厅,做任务讲解。

  控制中心通知:下午两点,医疗运送,船员腿部受伤,地点南洲湾。

  “风向210度,风速8-10m/s,视野超过8公里,直升机S-76C+型号B-7315,机员是我和大峰,机组人员绞车手秦栩,救生员许心宜。我们会去接载伤者然后送去医院,没有其他部门参与,任务讲解后立即出发,有没有问题?”

  每次出行任务,正副机长都是少不了的,机上还必须有一名绞车手,负责升降绳索绞吊被困者,至少两名救生员,其一下去救人,其二作为意外情况备用。

  此次任务是救一个受伤船员,机长只需要和基地塔台以及船长交流,及时沟通情况即可,不需要救助局、打捞局、消防署等其他部门联合参与任务。只有在大型海难或者山地失火等情况出现时,才需要各部门协助共同展开救援。

  简单的任务讲解后,沈岐看向众人,再次确定:“有没有问题?”

  “没有。”

  “OK,去取装备。”

  三分钟后,沈岐一行人离开控制中心,朝着停机坪快速地跑过去。工程部的维修师早就等在飞机前,配合沈岐做最后的检查,核实清单。

  天与地被封合在茫茫雪白之间,只有点点衣服的蓝,托起一片晴空。

  一切就绪,沈岐打开驾驶舱,抬腿跨进去,戴上安全帽,做飞行前检查,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利落。

  不知道大峰和她说了什么,她微微一笑,白得发亮的脸上露出一丝绯红。许心宜忽然从后面钻出来,迅速地摘掉她鼻尖的雪花。

  落地窗边,周清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机舱里依稀只有一个侧面轮廓的女人,直到巨大的轰鸣声中螺旋桨的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直升机冲向天空留下一个漂亮的大摆尾后,他才慢悠悠地直起身,颇有些不是滋味地放下望远镜,收回视线。

  看来也不是只会对他脸红,那就真的是脸皮薄,和馄饨皮一样薄。

  身边里恩集团的一行人见证了从救援警报响起到任务讲解后机组人员带上他们设计制造的装备出任务的全过程,不由得燃起一腔爱国之情,心潮澎湃地说道:“行动力满分!小沈真是太酷了!”

  “哼,酷?酷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周清野一手甩着车钥匙一边问,“我不酷吗?”

  众人默然。

  “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酷一向是我的代名词,实话实说我也不会觉得你们是在拍马屁。”

  “周总,咱们还是聊一聊装备改进这方面的问题吧。”

  周清野似笑非笑:“好呀,聊三天三夜怎么样?”

  他们离开后,秦荣也彻底松了口气。

  沈岐完成运送伤者的任务回到飞行队基地时,已经到下班时间,她换了衣服给许心宜发短信,告诉她今晚不能陪她一起去健身房,得回家吃饭。

  沈扬住在城市的中心,沈岐平时没有时间回家,就住在离基地不远的合租公寓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去看她。

  老胡同里的老房子,只有七十平米,还是几十年前的装修,简单而朴素,就是电路老化,楼道里的灯总是失控。

  沈岐回到家的时候,沈扬还在书房写论文,她没有出声,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都是她喜欢吃的,不由得心里一软。

  沈扬对她的确很严格,但也很关心,这种关心都是揉碎在柴米油盐的点滴当中的,渗透于生活细微之处,如果不仔细发现,就会被那些严厉的教导所掩盖。她有些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太听话了,但是每每往深一想就会释然,沈扬都是为了她好,不是吗?

  过了半个小时,沈扬也出来帮她一起做饭了。

  “回来怎么不叫我?”

  “看你在忙,而且炒几个小菜,用不着你这大厨出手。”

  沈扬瞥她一眼,神色松缓几分:“毕业班事情多,忙也忙不完。”

  她年轻的时候是语文老师,现在还没退休,已经做到主任的位置,同时还在进行语文教学方面的相关研究,工作繁多。

  沈岐以前班上的同学私下里都不太喜欢这个语文老师,觉得她太凶,不好相处,连带着和沈岐相处也不太随意,总是放不开,担心她打小报告。

  现在想来,她那会儿连说话的人都没几个,哪有什么小报告可打。

  “笑什么?”

  “没,忽然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你还在做班主任时,班上同学其实都挺排斥我的。”

  沈扬愣了愣。

  说实话,她了解许多小孩在青春期的想法,但她似乎不太了解自己的小孩。沈岐几乎从不和她提起学生时代的事,好像总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谈资少得可怜。

  但意外地,她从刚刚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说的,只是不知道该从何提起。

  “你十岁以前挺淘气的,小学毕业时就像个小大人了,念高中时就更沉稳了,让我操心的地方挺少的,唯独……”

  沈扬话说到一半,抬头和沈岐对视:“虽然不知道当时你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去部队,包括现在我还是不赞同你的选择,但是也许,这就是我作为家长不得不试着接受的一点,你长大了。”

  沈岐摸摸鼻尖,笑了一下,露出藏得很深的一颗虎牙。

  “我长大了,也还是听话的,你不用说得这么委屈。”

  沈扬不置可否,拍拍她的肩膀。母女俩忙了一阵,又弄了两菜一汤,端到客厅的桌上。

  “对了,前两天我给你们主任打电话了,听说他有意向让你参加今年的教员选拔,你平时没事就不用特地回来看我了,多看看书准备考试。刚从香港学习回来,飞行队上下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行事千万要谨慎,不能骄傲自满,放纵懈怠,知道吗?”

  “嗯。”沈岐慢吞吞地咽下嘴巴里的饭菜,这才看向沈扬,“不过考教员这事,主任没跟我说过。”

  “他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沈岐忽然沉默下来。

  秦荣年轻时就和妻子离婚了,带着独子秦栩生活,两年前一次飞行队组织的羽毛球赛,沈岐带着沈扬一起参加,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秦荣和沈扬就走到了一起。她不知道他们具体走到哪一步,但以她对沈扬的了解,能够猜到沈扬并没有和秦荣结婚的打算,那么,沈扬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从秦荣那里为她谋取工作上的便利。

  沈岐不喜欢沈扬插手她的工作,但她又习惯了接受沈扬的一切主张,从小到大,她的学习、生活、包括感情,都是沈扬说了算,但唯独工作,沈岐想纯粹简单一点。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沈岐艰难地嚼完一块肉,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妈,教员不是那么容易考的,推荐名额也不是秦主任一个人能决定的,你不要太为难他了。”

  “我没有为难他,找一天你和秦栩都休假,我叫上秦荣一起吃个饭。”

  “你们……”

  沈扬抿唇,笑容淡而疏离:“等你考上教员,我就和他结婚。”

  吃过晚饭,沈扬回到房间整理论文,沈岐给她泡了杯茶,送了点水果,踟蹰半天也没说出心里话,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沈扬赶回了基地。

  那天刚好许心宜值勤,被喊去领新来的飞行员表格,从秦荣的办公室出来后就一路狂奔冲进控制大厅,没顾上看路,结果与秦栩撞了个满怀。

  秦栩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将她的身体扶正,瞪了她一眼:“毛毛躁躁的,干什么?”

  许心宜没理会,直接绕过他跑到沈岐身边,指着表格上面的照片给她看:“阿岐快快快!快打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沈岐今天本来不用上班,往这一坐也没个正形,摊开了书在发短信,新进的一条还没来得及看,被许心宜从后面一吓,有些回不过神来,半天才支支吾吾问道:“什么?”

  “照片,快看这个人照片!”

  许心宜递来的表格,右上方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扬着笑脸,笑容很温柔。旁边姓名一栏,赫然写着“江石玉”三个字。

  沈岐有点惊讶,许心宜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激动地捧着表格在原地转了个圈:“是他啊,是江石玉啊!我太高兴了,这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阿岐,你看着我,大声地告诉我他真的要来咱们飞行队了,对吗?”

  沈岐忍俊不禁,还没开口,秦栩从后面探出脑袋,直接将表格抽走,嘟囔道:“什么人啊?我看看。”

  结果翻开江石玉的照片一看,当即黑脸:“长这么白有什么用?咱们飞行队的宗旨是什么?白的进来黑的出去,练到爹妈都不认识。三个月后就面目全非了,你瞧瞧你激动个啥?”

  说完这话,秦栩将表格按在许心宜脸上,直接离开。

  “搞什么?他吃错药了?”

  “还不都怪你。”

  秦栩刚来队里的时候称不上有多白,就是正常肤色,长得十分秀气,看不出实际年龄,特别讨喜。许心宜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将他撞了个满怀,撞得秦栩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虽然不是飞行员,但作为救生员,他仍需要参加严格甚至残酷的训练,半年之后就黑了好几度。有一次他值班,秦荣回来拿钥匙,两个人在黑漆漆的楼道相遇,秦荣险些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亲儿子。许心宜更是喜新厌旧,自从秦栩变黑之后就不再整天逗他玩了,有事没事还爱给他起外号,从“小黑皮”到“黑山老妖”各种奇奇怪怪的外号都有。

  也许是爱到深处自然黑,时间一久,两人就成了欢喜冤家。

  他们之间很有默契,好比这一次,秦栩就预感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三个月后仍没有晒黑的江石玉和越战越勇的许心宜之间。

  不过这时,许心宜只深陷在江石玉要来飞行队的喜悦中,完全没在意秦栩突如其来的异样,也没有察觉到沈岐的三心二意。

  她平常看书绝对不会看手机,几年前在阿德莱德考双飞行证时,白天上课晚上啃书,每每到半夜才睡。手机永远打不通,一个星期只开机一次,为了给沈扬报平安,其他时候对手机完全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这次从香港回来,却时常抱着。

  许心宜再迟钝,下班跟她去取车,途中沈岐接到一个电话,然后招呼都不打就走到一边去接时,顿时也明白有情况了。

  沈岐打完电话回来,许心宜还靠在车上等她,满脸八卦。

  “怎么了?”她一头雾水,“怎么不去车里等我?外面很冷。”

  “不要装蒜,刚和谁打电话?”

  “嗯?”

  沈岐忽然脸红,顾左右而言他:“明天好像又要下雪,赶紧回家吧。”说完直接钻进车里。

  许心宜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朝她扑过去:“沈岐,你有事在瞒着我!他是谁?”

  “什么?”

  “是个男人,对不对?”

  沈岐知道如果现在不说,许心宜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回到家也还是会跟在身后缠着她,于是她点点头:“嗯。”

  “香港认识的?也是飞行队的?”

  “嗯。”

  许心宜退回座椅中,腰背一缩整个人半躺下来。沈岐的交友圈很狭窄,所以如果有情况,一定是在飞行队里。她这一年去那里主要是学习新技术,以及香港更为成熟的救援体系,和她接触最多的一定还是飞行员。

  这么一想,她好像有了答案。

  “不会是你在香港的教员吧?”

  没有得到回应,许心宜内心更加笃定,朝沈岐比了个开枪的手势,放在嘴边吹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沈岐突然想到周清野,他也很爱演。

  这个周末,沈岐毫无意外地被人监视了,只要电话一响起,许心宜就会立马竖起耳朵。

  其实并没有什么更深一步的发展,大多时候他们都在聊工作,偶尔才会问候一下彼此的生活。他们也并不常联系,刚好是因为这两天香港经历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寒潮,飞行队上下都面临严峻的考验。

  她关心救援情况,而教员也仅仅是提醒她,寒潮将至,及时做好防护措施。

  沈岐觉得一切都很稀松平常,如同在香港交流时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变化,这个男人只是习惯性的从容温和,对每个同事,以及她这个徒弟日常关心罢了。

  是许心宜多想了,以为她身后有个神秘的“长腿叔叔”。

  不过很快,许心宜就转移了重点,果不其然寒潮也在众人的预期中强势而来,而这一天江石玉正式报到。

  周一一大早,天没亮许心宜就到了基地,站在采光角度最好的窗口,开了六盏灯,对着镜子涂口红。

  外面狂风暴雨,天阴沉沉的,积雪还未消融,被雨水打得吱吱响。

  秦栩黑着脸坐在一旁,一边打瞌睡一边替她掌灯。许心宜不会化妆,以前在警校用不着,来到飞行队整天上天遁地浑身是汗,更是想也不想,偶尔来了兴致涂个口红,技术也相当生疏,尤其一身肌肉,浑身是劲还偏偏不能使,整个人动作十分僵硬。

  秦栩看她眯着眼睛,收起下巴噘起嘴,拈着兰花指颤颤巍巍地把口红递到饱满红润的唇边……忽然轻咳一声。

  许心宜手一抖,红色膏体沿着唇角一直画到下巴,她顿时变成白面獠牙鬼。

  “秦栩你是故意的吗?二百多块钱一支口红,被你一声咳浪费了几十块知不知道?走开点,我再试一次。”

  “……”

  秦栩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继续瞅着她,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凑到她面前:“你能别使这么大力气吗?我看宣传部那些女孩涂口红很轻松的,你怎么搞得像在杀牛一样,还怪我浪费?你看看你那粗手一按,多少钱没了?”

  许心宜苦着脸瞪他:“那你说怎么涂啊?”

  秦栩犹豫了一会儿,从她手里接过口红,低声说:“我来吧。”

  不过很快,秦栩就后悔了。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一件事。

  “你往这边偏点,不对,是往我这边……抬起下巴,抿唇……没让你皱眉啊,这么勉强好像我要怎么你……行了行了你低一点,要不坐这上面……别动,别看我,算了你闭起眼睛吧……”

  许心宜听话,撑着窗台坐上去,仰脸闭起眼睛。她长得不丑,只是不太会打扮自己,整天素面朝天,风风火火,像个男孩子,但其实她的娃娃脸很显小,眼睛大,又爱笑,嘴唇的弧度尤其性感,唇角有一个浅粉色的小梨涡,笑起来时好像衔着一颗樱桃。

  于是秦栩在零下10摄氏度的严冬里哆哆嗦嗦,热出了一身汗。

  他屏住呼吸一口气给许心宜涂完口红,看她唇边上还有一点膏体没擦干净,拿出了纸巾。想了想又收回去,将指腹按压上去,轻轻地擦……

  他的手碰到许心宜的脸时,她的睫毛颤了颤,随后眉头越缩越紧。

  秦栩预感不妙,迅速地收手,将口红塞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说:“不好意思了,力气太大,口红用完了,你……你买的什么牌子的,我再给你买一支。”

  说完不等许心宜有任何回应,拔腿就跑。

  许心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抿起唇又松开,用舌尖顶着牙齿轻轻碰触上唇边,连续凹了几个造型,最后忍不住弯起唇角。

  谁能一次涂完一只新拆封的口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一张嘴,部队里出来的虎男人也不能这个做派啊。

  太不温柔了。

  不过好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许心宜乐得不行。

  江石玉第一天报道,提前半小时出门,谁料车在路上突然抛锚,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到飞行队基地,正赶上一群人在控制大厅做任务讲解。

  整个大厅人来人往,通讯员在搜集救援任务中被困者的情况和其他相关资料,联系救助局的同事,以及传送最新的天气预报,机组人员在讨论营救方案。

  新来的几个飞行员无人认领,干站在一旁,直到任务讲解结束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许心宜一转身就被他们堵着路,她往哪边走,他们就往哪边让,本来要出任务很上火,被这一搅和弄得都没脾气了:“你们要不先去那边的休息室吧?早上接到紧急任务,三架直升机要出动,队里暂时没人招呼你们了。你们可以随便参观,但是不要站在走道中间,好吗?”

  “好好好。”

  几个飞行员赶紧识趣地散开,给他们让开了道。许心宜头也没抬地跑过去,沈岐落后一步检查报告,刚好看到人群中鹤立鸡群的男人。

  江石玉穿着黑色夹袄和长裤,双手抄在口袋里,悠闲地半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读着显示屏上面的实时天气。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真是那种笑得眉眼弯弯无害又很漂亮的男人。

  沈岐礼貌地点了下头,追上前去叫住许心宜。刚想说江石玉在大厅,就被人打断了。

  每次接到任务半个小时以内必须要出动,抢救生命争分夺秒。沈岐想了想,避免许心宜分心,就没告诉她,直接进装备库拿头盔,给沈扬发短信。

  出行前发一次,回来后再发一次,报平安。

  他们这个工作,说有多危险也未必,但说没有危险也不尽然,飞行事故的概率相对其他交通运输方式小,但一旦发生事故,生还率却是最低的。

  这次任务出动三架S-76系列直升机,在不同方位寻找昨天半夜在北瓜洲失踪的渔船,船上共计有四人,从夜里三点失去联系,家属早上六点还没接到报平安的电话,才意识到出事了,赶紧联系了交通部。

  寒潮在昨夜降临,一夜之间气温骤降7-10℃,整个沿海地区风力达到6-9级,刚刚接到气象台的通知,北瓜洲海域实时风力已突破8级,海边的树木被吹断,巡防人员撑不住伞,连走路都困难。

  沈岐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想,这一轮寒潮将会带来十年罕见的风暴潮,到时候海水猛涨冲垮大堤,倒灌几十千米,雨雪接二连三地席卷大地,气温连续骤降,交通出行、电讯、农牧业等都会受到巨大影响……

  而她呢?

  她最惧怕寒冬。

  “目前救助局已经派了船只去搜索,但是经过这一夜,渔船多半是沉没了,船上的四个人……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不管有没有可能,都尽力寻找吧。”沈岐和控制中心沟通,报告具体位置,“控制中心,这里是救援58,现在靠近北瓜洲南面海域,可以打开舱门开始搜索,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个小时。”

  舱门一开,寒风呼啸着涌进来,大峰昨夜受了凉连打好几个喷嚏,许心宜二话不说扔过去一个暖袋,用眼神快速交流,随后和秦栩各执一边舱门,在空中寻找海里的生还者,从他们的位置可以看到在海面进行搜索作业的轮船。

  两个半小时后,海面上依旧没有一丝人影,剩余两架在东西两侧搜索的救援直升机也没有好消息传来。

  这种天气失踪一夜,船上的人多半都没命了。就在大伙都垂头丧气时,许心宜突然指着一个方向大喊道:“发现目标!在左后方,范围100米!”

  秦栩赶紧跑到这一边,在看清人影后咧嘴一笑:“穿着潜水衣,应该还有生命体征!”

  沈岐微松一口气,通过指定频道和救助局的人联系:“这里是救援58,发现生还者,北纬32.02°,东经124.8°。”

  “收到。”

  沈岐当即调整机头向生还者靠近,需要赶在燃油耗尽之前将他救上来。许心宜落水后快速地检查生还者的生命迹象,向沈岐报告:“生还者是一名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岁,呼吸微弱,意识低迷,已经出现低温症状。我现在要给他穿救生套,和他一起进行绞吊,大概五分钟能完成任务。”

  “收到。”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连续漂流八个小时,生还者还能有生命体征已是万幸。即便有保暖效果的潜水干衣隔绝他与海水的直接接触,但长时间的漂流已经让他的体力不支,救援行动依旧分秒必争。

  上午九点四十三分,海面实时风力8.2级,浪高5-6米。悬停太低有危险,沈岐将直升机高度调整到30米。

  生还者意识低迷,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许心宜的肩上。她一边托住生还者,一边给他穿救生套,显得十分吃力,海浪不停地拍打在她身上,忽然她和生还者都被卷进冰冷的海水中。

  秦栩脸色一沉。

  十秒后,许心宜还没有冒出头,秦栩急了,大喊一声:“心宜!”

  许心宜接连吐了好几串长气泡,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将刺骨的寒冷从脑袋里挤出去,忘记窒息的感觉,艰难地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后又钻进海里,从下面托住生还者的身体。几度沉沉浮浮后,她终于从海浪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机舱上众人提着的心仍不敢松懈。

  沈岐更是担心,虽然许心宜体力惊人,超出许多男人,但是她要保护生还者不被海浪推走,还要护着他的口鼻防止他溺水,更要稳住自己和自然力量抗衡,短时间内勉强坚持,时间一长就很难说了。

  而且海面天气瞬息万变,说不定马上暴风雪就要来临。

  “心宜,听见我说话吗?你怎么样了?”

  “没事。”许心宜被冻得声音发颤,“我刚刚在海下已经给他穿上救生套了,而且一直拍打他,他的意识已经在恢复了。”

  中年男子耳边充斥着巨大的海浪声和螺旋桨的声音,大脑空白了片刻。之后他眨了眨眼,看向悬停在上方的直升机,艰难地张开嘴:“我……我不行。”

  “你说什么?”许心宜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声地问,“你是不是害怕?不要怕,你抱紧我,我现在就救你上去,很快就没事了。”

  “不是,我……我不行……我有心脏病,不能坐飞机。”

  许心宜的心忽地往下一沉。

  无线电频道里的沈岐听到此处,脸色也跟着往下沉。

  许心宜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能乘坐直升机?从这里去医院乘飞机只要十几分钟,但是乘船需要一个小时,你现在身体状态很差,真的不能坚持一下吗?”

  “我……我的心脏很不舒服,我……”

  许心宜看被困者唇色发青,眉心皱缩成一团,显得十分痛苦,也变得犹豫不决:“现在怎么办?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还能怎么办?赶紧拉上来,再不送去医院他就没命了!室外温度那么低,海浪又那么大,无法预知的危险不说,低温症引起的并发症很快就会让他完全失去意识,到时候再想抢救就晚了!”秦栩一口气说完,脸色涨得通红,“他的情况真的支撑不了多久了,你在犹豫什么?”

  “我……我……他有心脏病啊!万一他心脏病发作怎么办?”

  许心宜的声音被海浪声模糊了,显得有些柔弱和难以启齿:“万一低温症没夺去他的生命,却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在机舱上……”

  这个责任谁来担?

  这一刻,在救援58包括其他两架救援直升机的无线通信频道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残酷而现实的问题是他们必须要正视的,更是救援58的决策机长沈岐必须要面对的。

  救助飞行队存在的意义就是抢占先机,与时间赛跑,以拯救更多生命垂危的病人,但是这一刻,沈岐意识到也许她不只要和时间赛跑,还要和上帝博弈。

  时机、命运。

  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沈岐沉着脸,整个漫长的三十秒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平缓的呼吸,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她平静得好像只是在做一个日常的海面护航任务,如同她之前做过很多次的简单的任务一样,从停机坪离开,再回到停机坪,早上出去,黄昏归来,没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细细看,不难发现她白皙的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半分钟后,沈岐说道:“心宜,再次向生还者确认能否乘坐直升机。”

  “收到。”

  许心宜低下头,正要做最后一次确认,却发现生还者再次陷入浅度昏迷,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却不能再保持清醒,回答她的问题。

  这也就意味着,决定权完全落在了沈岐手上。

  大峰看了一眼沈岐:“老大,燃油快没了,我们得返程了。”

  “底下海浪越来越高了,天也在变黑,应该要下雪了。”秦栩补充。

  海面上巨大的风声水声不停地从耳麦里传过来,隐约夹杂着许心宜抽鼻涕的声音。沈岐忽然想到周清野曾和她说的那番话,几乎第一时间就有了决定——尊重被困者的意愿。

  她和救助局确认北瓜洲海域最近船只的位置。

  在得到对方确切的答复——十分钟内船只就可以赶到被困者所在位置后,让秦栩从上空扔下救生筏。

  “心宜,燃油快要到达警戒点了,我们必须要返程了。现在我会把救援医生送下去,你把生还者拉到救生筏上,和医生一起等待最近船只的救援,尽量维持被困者的生命体征。在这个过程中,如果……”

  ……如果不幸遇见了意外,也务必以被困者的生命为先。

  沈岐的这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许心宜都知道。她轻轻地笑了声,坚定地说:“我知道。”

  她们是最好的拍档,最有默契的闺密,是通海救助飞行队里的一对钢铁姐妹花。

  沈岐的外号是“夜鹰”,许心宜的外号是“夜光”。

  因为她是鹰眼,她是光。

  同一时间,在控制大厅间接参与救援全过程的通讯员以及地面指挥员都在沈岐做了这个决定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立马提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丝毫未减。

  这种气氛也影响了在场新来的飞行员,几个菜鸟耷拉着脑袋在对手表的时间,跟着秒钟转过一圈又一圈;有的则不停地扫视雷达显示屏上传送来的最新定位,屏住呼吸听通讯员的播报。

  终于,十五分钟后通讯员程星转过脸,笑着对众人说:“刚刚收到消息,生还者、医生和心宜都被救上轮船了,而且医生给生还者进行了紧急救治,目前他的情况已经稳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刚刚真的吓死我了,我以为阿岐会让心宜强行救上被困者,低温症也很要命,还好还好,总算能救上一个。”

  “阿岐真挺厉害的,她从来没做错过任何决定。”

  “是啊,我们在这里都紧张得要死,她在机上掌控全局,压力就更不用说了,难得她竟然还这么镇定。”

  “那可不,咱们的夜鹰中尉可不是瞎吹的,上帝之手,传奇就是传奇!简直太酷了,我要是男生我就娶阿岐了。”

  “得了吧,你也就背着阿岐才敢这么说,一碰到她都结巴了。”

  “你别笑话我了,唉,你说我怎么回事?我怎么那么崇拜阿岐啊!”

  “你换换人崇拜吧,心宜也不差,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这份上……”

  “女孩子?你什么时候拿她当女孩子看过?早上还嘲笑她东施效颦涂口红,等心宜回来我一定要告诉她!”

  ……

  这边几个菜鸟见状也凑上前去,叽叽喳喳地八卦起来。

  江石玉站在人群后面,一边听他们说这对姐妹花的英勇事迹,一边给周清野发短信。

  江石玉:早上来报道赶上重大救援行动,出动了三架直升机,两个多小时才找回一个人。

  周清野:还活着吗?

  江石玉:你猜?

  周清野冷哼一声。

  他正在出差的路上,小鹏开车,车内在播报实时天气和出行情况,目前机场已经有十几个航班因为寒潮降临而延误了,他的高铁班次目前还没有取消。

  路上积雪难融,小鹏开得小心翼翼,车速如龟爬,周清野都快睡着了。

  他迅速地回复:天气情况这么恶劣,这种温度在海里漂几个小时,多半尸体都泡发了吧?

  江石玉:你不要愤世嫉俗,沈岐救了那个人。

  周清野:噢,那看来她今天踩了狗屎。

  江石玉:那个人有心脏病,不能坐直升机。

  周清野沉默了。

  五分钟后,江石玉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跟我说这些是故意气我的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沈岐是个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刚刚的情况很危险,但她全程镇定自若,并且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哪怕……”

  “行了,你不用跟我说,我现在就去飞行队。我只相信我的双眼看到的,不相信你带有个人色彩歪曲事实的褒奖。哼。”

  周清野挂断电话后让小鹏调转车头,直接前往救助飞行队基地,为此他不惜改签了高铁车票,将时间往后延迟了整整三小时。

  以往他不是这种会随便更改行程的人,因为他习惯将自己的人生规划得井井有条,不接受任何突发状况,但是半个月前的那次轮船意外,已经完完全全地打破了他生活各方面的平衡。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母亲的病弄得心力交瘁,可同时也被一只小流浪猫暖了心房。之后周清野就发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具有两面性,如果他不曾倦怠,或许也感受不到那样深入人心的温暖。

  往往觉得一件事没有转机的时候,老天又会给出另外一个选择。

  就好比……沈岐。

  沈岐率先回到基地,休息了一会儿,许心宜也回来了。一群人在控制大厅看着许心宜,里面有救援58上的机组人员,还有许多队里的同事,连地勤工程部的几个老干部都过来了。

  许心宜有点受宠若惊:“唉,怎么回事?不用搞这么大阵势庆祝我劫后重生吧?一件小事罢了,这样让人多不好意思。”

  许心宜笑了一阵,见大伙还看着她,心里也有点发虚。“到……到底怎么了?你们搞什么啊?”

  沈岐好心地递了一面镜子给她。

  许心宜将信将疑地拿起来一看,顿时被镜子里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那个浑身湿透,头发散乱,因为被大浪打花了妆,尤其是口红,已染开来,整张脸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黑,宛如戏剧里小花脸的人究竟是谁?

  所以这群人不是在庆祝她安全归来,而是列队嘲笑她第一次化妆就如此惨烈吗?

  想到早上那群人毫不掩饰的笑,许心宜一把抱住沈岐,哭丧着脸问:“阿岐,你不会也觉得我昨晚一整夜没睡去偷吃孩子了吧?难道我长得真这么像大灰狼?”

  秦栩没绷住被逗笑了,将毛巾盖到她头上:“你也知道自己那张脸长得熊不适合化妆啊,以后还敢作妖吗?”

  “谁说我长的熊,我明明还是很……”

  许心宜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拨开秦栩往前走。这一回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魂牵梦萦一年多的男人,就站在三步以外,唇角噙着笑注视着她。

  她的心顿时软成一滩温柔水,漫漫长冬也不觉得寒冷了。

  许心宜甚至没觉得自己这一刻顶着这张小花脸有多滑稽,而是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江石玉面前,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遍,然后扬起笑脸,郑重万分地朝他递出去:“江石玉,你好呀,我是许心宜,不是心仪你的心仪哦,而是心脏的心,宜室宜家的宜。不过我也觉得这个心宜和那个心仪你的心仪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以后的日子,请你多多指教。”

  江石玉握住她的手:“心宜,你好。”

  许心宜相信,这一定是她一生里为数不多的可以拿来细细回味的时刻。

  因为这一刻,是她前半生里从未有过的明媚温暖的一刻。

  这样相信爱神存在的一刻。

  虽然每一次遇见江石玉时都很狼狈,但这一次许心宜很自信,浑身充满热血。基地的人晓得她是色女,也都见怪不怪,把几个师弟都给她介绍了一轮。

  救援任务还在进行,剩下的三人已经被打捞上来两人,还有一人仍无踪迹。许心宜和沈岐休息了片刻又开始入新一轮的搜索,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不停地盘旋、搜寻、盘旋、搜寻……直到燃油再次耗尽返回基地,仍搜寻无果。

  许心宜累得趴在饭桌上,沈岐给她买了份饭,拍拍她的手臂说:“先吃点东西吧,下午还要继续。”

  “嗯,有肉吗?”

  “有,很多,阿姨给了你超大份。”

  “开心!”

  其实这种强度的搜寻对她们而言已经称不上有多难了,在过去几年里,她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循环往复甚至无效的机械动作,但仍会为发现生还者的踪迹哪怕只是冰冷的尸体喜极而泣。

  地面消防官,海上救助队。穿上制服,就是责任。

  “也不知道这场寒潮将持续多久,每到年底总要来这么一遭,船运受管制不说,海岸消防兵真是吃大苦头了。”

  “那也没办法。”沈岐见许心宜嘴上说着高兴,却还是趴着没动,把碗里的鸡腿夹给她,又看了眼手表,“还剩五分钟。”

  许心宜猛一挺身,抓起筷子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说:“这周六集体扫墓,群里的通知你看见了吗?”

  “嗯,但是那天我要值班。”

  “啊?”

  “你们去吧,我找个时间再去。”

  许心宜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瞄她的脸色:“那你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沈岐没说话,实在没有胃口,一份饭只吃了三分之一就放下了筷子,安静地坐着等许心宜。这个时间食堂里只有寥寥几人,显得空荡荡的。

  许心宜看出她的低落,摸摸她的头顶。他们要去祭拜的人是飞行队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飞行员,他在一个寒冬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沈岐刚来救助飞行队时,受到过那位机长的提携,算她半个师父吧,她很敬重那位机长。不止如此,寒冬对沈岐来说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她爸爸就是在冬天走的,渔船沉没,海难。

  也快到忌日了。

  许心宜低下头继续吃饭,过了会儿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她闷咳了几声,沈岐赶紧拧开水递过去,刚想问怎么了,就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刚进来的两个人。

  餐厅里就还剩几个刚结束值班的通讯员和后勤人员,多是女孩,听见动静视线都往一处扎了。

  许心宜小声嘟囔:“那个……那个不就是红色战衣君?他怎么和我家石玉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他又来队里干什么?”许心宜赶紧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拍着胸口说,“阿岐你别怕,这回他要再惹是生非,我帮你挡着,我……”

  说话间,两个男人也发现了在角落里的她们,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许心宜前一秒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帮沈岐,后一秒赶紧扒开外套从里面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脸,确定自己脸上没有饭粒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和沈岐谈笑。

  江石玉走到桌边,彬彬有礼地问:“不介意我们坐旁边吧?”

  许心宜扬起早就蓄势以待的笑脸:“不介意,坐吧。”

  ……

  沈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很快,修长笔直的双腿在旁边落下来,沈岐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她看了眼手表,距离集合还剩三分钟,于是提醒许心宜:“马上要做任务讲解,你快点吃吧,我先走了,在大厅等你。”

  她刚起身,周清野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

  “怎么见到我就跑?”

  “……”

  周清野仰头看她:“我是豺狼虎豹吗?还是说我长得太帅,气场太强,你在我旁边如坐针毡?又或者,怕我现在就行使那三张饭票权啊?你放心,就这食堂的标准,我周清野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

  沈岐微微使力,挣脱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揉了下手腕:“没有,我只是去工作。”

  “噢,那你去吧,有时间看看饭店,毕竟第一次约会要挑个好地方。”

  许心宜见两人之间气氛怪异,好奇地问了句:“什么约会?”

  周清野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沈岐重新坐下来,对许心宜说:“别说话,快点吃,我等你一起走。”

  “哦,好的。”

  许心宜低下头喝汤,样子很淑女,喝得缓慢。江石玉笑了笑,也没应声。

  周清野则跷着二郎腿,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岐。过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性子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不好意思,真的一点不好奇。”

  “我听说目前已经找到三个人,两死一伤,还有一个下落不明,如果下午还是找不到,你们多久会放弃搜寻?”

  沈岐念在他是飞行队大金主的份上,解释道:“今晚如果还是没有被困者的下落,飞行队就会暂时停止搜索,但是海面船只会扩大范围继续搜索。”

  “哦,说得好听叫暂时停止搜索,其实就是放弃,对吗?”

  “周总,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作放弃?过了今晚就整整24小时了,你知道在这种天气里一个人在海里漂24小时会有什么结果吗?的确,我们不能轻易下定论,但是寒潮降临,整个沿海地区都进入高度警戒状态,救援队有很多任务要做,我们不是不救,而是要依照轻重缓急来……”

  沈岐再一次看向手表,分针指向一个数字。她终于度过这漫长的三分钟,毫不犹豫地打断许心宜,叫上她一起离开。

  就在他们走出食堂大门时,控制中心传来最新消息,搜救任务终止。就在刚才,最后一名被困者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同一船只上落水的四人,只有一人被挽救回了生命,其余三人均不幸身亡。

  现在家属都已经赶去交通部了,沈岐被派去做整个搜救过程的任务讲解,安抚遇难者家属的情绪。

  周清野跟在她身后,强行钻上了她的车。

  “一个半小时后我要去赶高铁,但我不介意听一听这场事故的全过程,毕竟我也想看看长久以来赞助的飞行队究竟是怎样将救人视作第一要务的。”周清野弯起唇角,“顺带看看你这个上帝之手究竟有多厉害。”

  沈岐看着他一会儿,放弃了争辩,直接发动车子。

  就算她用武力把他扔下去,以他和飞行队的交情,再派辆车送他去交通部也不困难,不是吗?沈岐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全程对他视若无睹,一路疾驰赶到救助打捞局,和相关同事碰面。

  半个小时后,讲解会开始。

  遇难者家属情绪很激动,不停地质问救助局的同事和她是怎么做任务安排的,为什么同一艘沉没的船只,里面的四个人会分别在不同的位置找到,并且相隔几十海里?飞行队在安排搜救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考虑多派出几架飞机?是否承认因搜救不及时而错过最佳的抢救时间,才造成遇难者的死亡?

  救助局的同事一整夜没睡,面对家属接二连三的追问,渐渐答不上话来,只得由沈岐做主要讲解。

  “首先,如果你们要提出上诉,控告飞行队以及救助局因为在布置搜救任务时没有考虑更多可能性而造成船员遇难,我们会请相关同事帮助你们走上诉流程,同时三名遇难者会接受法医尸检,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

  沈岐说完这话,她的态度,包括职业素养立马遭到家属的严重质疑,场面一度失控。她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坐在讲台正上方,坦然地接受家属在失去亲人之际愤怒的审判和无理的谩骂。

  直到他们发泄完情绪,心情有所缓解,她才再次开口。

  “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尸检只是一种最坏情况下最坏的打算,并不是必经过程。”

  几个月前,在香港飞行队也发生一场类似的事故,当时她的教员告诉她,在面临遇难者家属或者社会媒体的责难时,要先摆出最难堪的一种局面,让他们发泄,这样他们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听一听官方的解释。

  “从昨夜凌晨两点十三分开始,寒潮从北部沿海地区急速南下,海面风速最猛烈时达到每秒25米,受强风影响,海浪呈漩涡状向四处扩散,三名遇难者在被打落下海后即便没有当场死亡,也会立马被海浪推向不同的方向。经过一整夜的高速漂流,遇难者之间的距离达到几十海里是有可能的,其次飞行队在布置搜救任务时已经将风速带来的影响考虑在内,北瓜洲沿岸西北、东北、东南方向均派出了直升机搜索……”

  沈岐条理清晰,将家属的疑惑一一指出并给予合理的解释,最后她说道:“这个世上最难以掌控的就是自然,但请相信每一个施救者的初心,那是世上最容易掌控的赤子之心。”

  站在遇难者家属的角度,她理解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痛,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们易地而处,理解飞行队和救助局的立场。

  救助组织存在的意义是在意外发生的时候,给予被困者帮助以及接受全社会的监督,凡事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就算到最后家属们还是不能理解,她也接受。

  就像周清野说的,死的不是她的家人,所以她可以说风凉话,诸如此类的冷漠和质疑,她也早已习惯了。

  想到这里,沈岐抬头看过去。

  周清野坐在最后一排,冷漠地旁观完全程,在沈岐提到“理智是一种高效的思考方式,虽然这种方式会有些冷漠。而人总是更趋向于感性,因为任何时候回归到万物源头,共情都是人类活着的本能”时,他忽然觉得室内空气混浊,呼吸困难,不等收场就匆匆离开。

  沈岐看到他仓促地跑了出去,因为低头没看路,还和一个同事撞了下。地上都是雪水,同事摔倒了,他脚滑了下,把同事扶起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头也没抬,逃命似的跑远了。

  在救助局同事漫长的收尾中,她想了许多词汇来形容周清野,矜贵、傲慢、暴躁,偶尔还有些孩子气,到最后,她只总结出来两个字——复杂。

  对,周清野是个复杂的人。

  沈岐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不知不觉间,暴风雪已经降临。原本以为已经一走了之的人此刻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花坛边上,微微耷拉着脑袋,装饰性十足的黑色绒线帽坠在后脑勺,金色的毛发贴着脸颊,将他的脸藏在暗光中。

  像一头在打瞌睡的狮子。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他的肩上、手背上、鞋面上……那种深藏在他外表下的某种奇异的柔软在此时此刻被放大,好像一场戏终于落幕,戏台上的人卸下妆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沈岐撑着伞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花坛都湿了,她也不在意,直接在周清野身边坐下,将伞倾斜着罩在他头顶。

  在香港这一整年,因为有教员挡在前头,她从没有独自一人面临过今天这样的情况,刚刚从台上下来的时候,她双脚发软几乎跌倒,但同时头脑清醒无比,一刹那间就想起他。

  那一刻她对自己说,她欠周清野一句谢谢。

  “在今天的救援过程中,当生还者对我说他有心脏病不能乘坐直升机的时候,我想起你对我说过的话,要尊重被困者的意愿。这句话直接影响我做出了那个决定,否则……在刚刚那个房间里,我也许要面对四个遇难者家属的质问。”沈岐郑重其事地说:“周总,谢谢你。”

  周清野弓着腰,双手支着下巴,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下雪了,不远处有一只脏兮兮的小野猫忽然从树丛里蹿出来,跑到了马路另一边。

  他忽然想笑,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每次在他下定决心远离一切痛苦的时候,总会让他看到一丝丝光亮,然后再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当中。

  好比前一刻在基地,他刚刚对飞行队的救人准则感到一丝失望,然后就在这讲解会上,忽然被她打动,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也许飞行员并不是都那么不负责任,也许他也不用这样惧怕三万米高空。

  究竟他在渴望什么?又在矛盾什么?

  沈岐没有得到回应,陪着周清野干坐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看看手表,从基地离开到这一刻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了。她想了想,还是好意地提醒:“周总,你的高铁……”

  “晚点了。”

  周清野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沙哑:“我以为只有飞机会晚点,这种情况在高铁里面应该少之又少,但是很不幸,今天被我遇见了。”

  他轻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沈岐。

  “你为什么要当飞行员?”

  不等沈岐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直升机操作难度高,技术要求高,对飞行员的身体和心理各方面审核标准都非常高,在高空可能遇见的意外情况也相比于高铁多很多,危险系数是所有交通工具里最高的,甚至比民航飞机还要高,但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痴迷直升机?”

  沈岐想到他在里恩0908轮船上的种种表现——恐高、厌恶飞行员、在陷入昏迷前复杂的眼神,忽然间明白也许他讨厌和恐惧的并不是高空,而是飞行本身。

  “你有飞行恐惧症?”

  周清野神色一怔,瞪了她一眼。

  “要你说,我不知道的啊?”

  “……”

  “1988年1月18日中国西南航空公司伊尔-18-222号飞机执行北京-重庆航班任务时在重庆机场附近坠毁,108人遇难。”

  周清野的眼睛夹杂着讽刺的笑意,迫使她不得不和他对视。

  “2000年6月22日,武汉航空公司一架从湖北恩施至武汉的运七型客机,在武汉郊区坠毁,武汉空难客机坠地时将汉江南岸一泵船撞毁,当时在船上作业的7人全部遇难。这样,加上机上的42名死者,此次空难中共有49人死亡。”

  沈岐解释:“意外无可避免,航空意外的概率很低。”

  周清野推开她的手,伞落在地上,他拍拍身上的雪:“2003年6月30日,一架歼七军用飞机在训练返程中因遇雷雨发生故障,在距青州市区约80公里处坠毁。造成地面人员(儿童)2死1伤,并烧毁了两间民房,飞行员跳伞后安全着陆。”

  他起身,从高处俯视沈岐。

  “你说这个保障了自身安全却害死了别人的飞行员,以后还敢飞吗?他不会做噩梦吗?”周清野摘下帽子,扣在她脑袋上,将她额头的碎发整理好,嘴角噙着笑,“每当我质疑自己的时候,看看这些新闻,就会变得更加坚定。一个人,尤其是没有信念对他人的生命安全负责的人,根本不配做飞行员,而我的生命里刚刚好出现过这样的人,所以也许是老天不肯赏饭吃吧,我厌恶飞行员,注定是个不可逆的命题。另外,感谢你为我撑伞,刚刚我觉得很暖和。”

  沈岐沉默不语。

  周清野转身离开,在雪地里越走越远。

  沈岐在花坛上又坐了一会儿,雪花拂到脸上,带来一阵阵凉意,但她的拳头却紧紧攥握在一起,久久不曾松开。

  她是空军出身,周清野最后提到的“歼七军用飞机坠毁飞行员安全着陆”事件,作为曾经的战友,她了解事发的全过程。在决定跳伞之前,飞行员计算过飞机坠毁的大概位置,雷达显示当地是无人区,是民房违建才造成了人员伤亡,他事先并不知情。

  即便如此,那个飞行员后来还是得了创伤后遗症,再也不能飞了,沈岐知道这对于一个飞行员而言意味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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